鼓声与弦韵奏出的曲苑乡音
有种曲艺形式，一度盛行于中国北方的广大地区，而其发源地要贴上“冀中”这个标签。那深邃大气而又缠绵的演艺形式，那月牙板与三弦的委婉和鸣，那熟悉的念白表露出的乡音，如这片平川沃野一样辽阔悠远，异彩纷呈。涌现出北口朱派、马派、小北口李派、赵派等诸多流派，造就了朱大官、李德全、马增芬、艳桂荣、田荫亭、郝英吉等数不清的演艺名家。这种曲艺就是西河大鼓。
地处渤海湾的天津卫是“九河下梢”，除了东边的大海，其它三面有多条河流汇集，始叫“海河”。由于河流众多，一般人难以说清，天津人把来自西边的大清河、子牙河等泛称作西河（一说西河即子牙河）。后来，当一种鼓曲艺术顺着河流漂进天津，直到落地生根、风靡全城，为了规范统一，经过专家论证就顺理成章地名之为“西河大鼓”。大都市天津是戏曲窝子，也是曲艺窝子，果然，这种被天津人接纳的说唱艺术很快就在东北三省、内蒙古、河北、京津以及河南、山东的中国北方大部分地区寻到它生根的土壤。
今年秋天，笔者循着“西河”的含义，遍访了廊坊南部的大城、文安、霸州三个县市，梳理出西河大鼓的基本发展脉络，感受到它的往昔辉煌，也深感传承与保护这种曲艺形式的重要性和紧迫性。
据老艺人说，兴盛时期，位于冀中平原腹地的廊坊南部大城、文安、霸州等地出了众多西河大鼓说唱高手，兴盛时期每个县都有二三十人学有所成，走南闯北深入中国北方的广大农村厂矿，落摊献艺，说古论今，在文化贫瘠的时代，俨然一道风景，也成为西河大鼓的重要地理标识。
上通白洋淀的大清河流过廊坊的文安和霸州，承接滹沱河与滏阳河的子牙河穿过大城县进入天津界，一九六三年“根治海河”以前，这两条季节性河流冬枯夏涝，西河大鼓的出现诠释着两岸百姓的爱恨情仇。社会在演进前行，百年沧桑，西河大鼓受时局影响颇大，有兴有衰。时至今日，随着各种娱乐形式的丰富，西河大鼓尽管没有了当年的红火，依然展现着独有的艺术魅力，那种板眼腔调，在这片滋生它的平原大地上开着娇艳芬芳的花朵。
一、植根于这片沃壤，从木板大鼓衍生出来的一种曲艺形式
作为一种曲艺形式，西河大鼓的产生时间不算太长，往上要推到清代中期，即道光年间，一百六七十年光景。
之前，河北一带有种大鼓，叫木板大鼓，现在这种大鼓只在沧州地区有为数不多的人在演唱，称得上鼓曲的“活化石”。笔者查过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的《大城文化艺术志》，上边记载的木板大鼓已故知名艺人有曹占奎、杨魁文、马瑞林、黄福才四位，而今在廊坊一带已没人会唱了。在清代中期，艺人为了生存的需要，为了吸引听众，八仙过海各显神通，都在尝试着革新，有的艺人从曲调改进，有的从乐器上改进。曲调改进有个共同点，就是主动借鉴当地的民歌、小调。而在不断的融合中，这样的变革很快取得了成效，更为观众喜爱，于是就分化出我们今天所熟知的京韵大鼓、京东大鼓、乐亭大鼓等富有地域性的曲艺艺术。虽然鼓板有些差异，但大致形式相同，更大的区别是曲调。
西河大鼓属于鼓曲类曲种，表演方式不太复杂，左手拿月牙板，右手以鼓键子叩打扁鼓，鼓板配合击打，为演唱按节，另有乐手弹三弦为演唱伴奏。这月牙板起初叫犁铧片，顾名思义，是艺人把犁铧打制成乐器的称呼，后来有铁质、铜质，叩打时比木板更为清脆，更有乐感。再后来，大多是钢板的，据说是手出汗时不易生锈。我更倾向用铜板，它更古朴美观，更贴近舞台效果。大鼓有说有唱，说唱相间，叙述故事，多是一人说唱，称为“单口”。我小时候，村子里有一位回乡务农的说书老艺人，叫秦树林，生产队分配他负责全村掏厕所，他挑着两个粪筐，有时还拿着一副月牙板，我们一群孩子也不顾大粪的臭气，追着他央求唱几句，他每次都重复那一段，“当了个当，当了个当，果子没有麻花脆，麻花没有果子香……”我们一群孩子听后便心满意足地跑开了。我的关于西河大鼓的记忆也是从那时开始的。前不久，我问过一位霸州健在的老艺人，他说和秦树林很熟悉，秦树林擅长说小段。
在那场木板大鼓的变革中，马三峰走进了前列，被认为是西河大鼓创始人。马三峰是高阳人，最初说唱木板大鼓，聪明伶俐，熟悉戏曲和乐器等多种形式，被人叫作“马三疯子”。唱大鼓有个共同点，就是不需死记硬背，只需掌握长书的概要，无论是念白，还是唱腔，一切服从于调动现场观众气氛，时唱时说，很是灵活。为了赢得群众喜欢，马三峰的改革步子比较大，他从中三弦改为大三弦，把木板击节改为铁板击节，又将木板大鼓的单一板式改为头板、二板、三板等多种形式。后来增添了头板中的“一马三跳涧”和紧五句，以及二板中的“双高”和“反腔”等花腔和曲牌，又吸收了戏曲、民歌的唱调。果然，这种求变的演出，大受听众欢迎。由此也看出，他的改革遵循着这样的艺术规律：稳中求变，万变不离其宗；铁板更脆响，大三弦显得激越；而唱腔吸收的是冀中地区普遍成熟的戏种老调、北方昆曲以及高腔等形式，接纳过来融为己有。
天下大鼓都分为梅、清、胡、赵四门，胡、赵两门在东北，据说艺人很少，廊坊的大城、文安、霸州艺人从属于梅门和清门。据了解，各门都有所见长，也有“清家的弦子，梅家的唱”一说。长书名家单田芳、田连元都是西河大鼓出身，前者属梅家门，后者属于清家门。
二、道不尽的朱大官，道不尽的李德全
每每说到西河大鼓，朱大官、李德全都是绕不过去的响当当名头。
坐在面前的两位老人，一位叫朱玉春，一位叫田洪春，他们西河大鼓的同门师兄弟，“春”字辈，师父是已故去朱大官的儿子，朱玉春就是朱大官的孙子。据朱玉春说，上世纪七十年代他们曾参加县曲艺队，还曾代表廊坊参加了河北省曲艺调演，省团要调他，当时他患上了恼人的腱鞘炎，操弦伴奏时就会撕扯样痛楚，心情很是低落的他，无奈谢绝了这样的机会，此后一直在村务农。从他嘴里，笔者探询到他爷爷朱大官鲜为人知的点点滴滴。
朱大官原名朱化麟，关于他的艺名，还有一个故事。永清县刘街有个远近闻名的翰林大宅院，出了哥俩翰林刘源灏、刘源浚。他们在老家盖的房子院落气派，后代公子喜欢听戏，听曲艺，朱化麟是常客，往往一部书要说上几个月，一来二去，和主人混得很熟。后来，主人干脆和朱化麟结为金兰兄弟。艺人出身的朱化麟很是惶惑，主人夸赞他：你啊，一看就气质不凡，怎么看都像个大官。渐渐地，“朱大官”的绰号被叫响了。在那里，朱大官跟随他的盟兄弟识字学文化，为他开拓艺术打下了基础。
朱大官是文安县大留镇小齐观村人。很小时，他就学会东奔西走做小本生意，农忙时种地，农闲时去各处赶庙会。不久他结识了后来的师父马三峰。朱大官嘴甜，脑子快，在马三峰家边做活，边学艺，一干就是三四年，期间他掌握了各种演唱技巧，到接帖演出时，很快就赢得观众的喜爱。朱大官嗓音条件好，又不墨守成规，根据情节的需要，加入了不少新的演唱方式。他还会河北梆子，有个琴师去世，一时没人，就把他拉进戏班，这段经历，也丰富了他的大鼓说唱。
朱玉春说，爷爷特别讲究艺德。有次在路上被人劫道，朱大官学过八卦掌，见势不对三下五除二把那几个人打倒。一问，才知他们找朱大官不想劫财，只想教训下他，因为他说书太火，无意中抢了别人的地盘，断了别人的饭碗。这事让朱大官很受震动，此后，“艺人都得有饭吃”成为挂在口头的话，也是一生遵循的为人准则。
据朱玉春和田洪春讲，西河大鼓的曲牌太多了，起板、紧五句、慢四句、一马三涧、蚍蜉上树、流星赶月、双高、海底捞月、反腔、上反腔、中把腔、下把腔、走腔等等。正是这些板式和这些“曲牌”的有机联接，形成了西河大鼓唱腔音韵独有的风格。这其中，有很多是朱大官的创新。“现在唱西河的，运用的曲牌过于单一，很多曲牌都不会应用。”朱玉春不无叹息地说。
在艺人的寻根之旅中，像马连登、马增芬、艳桂荣、王振元、郑燕等，都曾到文安小齐观村探访，有人就为的学点没有掌握的曲牌。目前，文安的西河大鼓在老一辈带动下，陈文博及朱玉春的孙子等一批人潜心跟随习艺，朱派大鼓艺术后继有人。
西河大鼓著名的“四派”里还有一个“小北口派”，代表人就是李德全。李德全的身份要特殊些，他原名李丕炳，是大城县九高庄村人，自小在家乡学艺，1917年因家乡遭水灾，迁到霸州北燕家务村定居，在霸州一带传播西河大鼓艺术，所以他在大城和霸州都广有门徒。
李丕炳先学得一手娴熟的三弦弹奏技艺，又学了不少书段，被收为梅门，艺名李德全。他坚持在实践中磨练和创新，以其独特的表演而成名，他真嗓大口、咬字准、吐字狠、板槽瓷实，行腔转折明显，起伏较大，擅长表达悲愤凄凉之情，且重意轻形，讲究口、眼、手传情达意，显出稳健潇洒，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。他多在大清河北一带演出，后到过东北、西北、山东。据老艺人说，他喜欢用花辙演唱，使唱词生动贴切，就克服了找辙伤意、赶辙套词的问题。他善于表现悲愤、凄凉的情绪，每演《斩秦英》哭法场时，一曲大悲调让听众潸然泪下。他的代表书目还有《灵官庙》《战长沙》《朱买臣休妻》《康熙密访》等。
李德全平易近人，有人向他求教，总是热情授艺，从不保守；贫困者向他求助，更是慷慨解囊，也不吝惜。有次演唱，他遇到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儿，叫刘庆瑞，李德全怜惜他聪明伶俐，便收为弟子，传艺授业。后来刘庆瑞学成，辗转到唐山一带，很有影响。李德全带出了赵庆山、刘庆长、吴庆安等一批弟子。值得一提的是，赵庆山的儿子、著名曲艺作家、表演艺术家赵连甲自小学西河大鼓，后在北京学山东快书，加入中国广播艺术团说唱团，为中央电视台《艺苑风景线》艺术指导，策划推出了一批优秀节目，广有影响。
据廊坊市曲协主席姜子龙介绍，朱大官、李德全唱腔丰富，影响力大，自成一格，堪称旗帜。1961年，来自北京、石家庄、沈阳等地的曲艺专家在天津集会，一致认定西河大鼓有影响力的“四派”，朱大官为朱派代表人，李德全为李派代表人。这两派在全国弟子多，传播广。
三、西河大鼓是乡情乡音，有泥土就有鼓声弦韵
曲艺界有一种现象，就是评书、大鼓不分家。他们为了生计，居无定所，都是跑单帮，有琴师时，演西河大鼓，没有琴师，则说评书。有两位评书大家和廊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，即单田芳、田连元。单田芳的母亲王香桂是安次杨税务乡西张务村人，先在京津两地演出，后投身东北演出，是西河大鼓名家。田连元的夫人刘彩芹是大城人，辗转演唱西河大鼓，进入本溪曲艺团，与田连元合作结为夫妻。
胜芳镇坐落在大清河的支流中亭河畔，是水陆码头，达官贵人、五行八作往来云集，也是西河大鼓艺人频繁进出之地，有多个书馆，你方唱罢我登场。许是流动性大，胜芳较少有本地大鼓艺人。
前段时间，笔者走进永清县南大王庄村，采访在外甥女家安度晚年的老艺人万德祥。万德祥是霸州市信安镇英明街人，已85岁高龄，近些年身体不好，眼睛失明。万德祥有个艺名，叫万田芝。他说，这个艺名街上很少有人知道了。他是梅门，按字排是“田”字，和名家单田芳是一个辈分。“当年，在东北说书，和单田芳、袁阔成等都能见面，那时他们也没啥名气呢。”万老先生想起了往事。“好汉不提当年勇，都是那场‘文革’，断送了我的从艺之路。”说完这话，他不免有几声叹息。
16岁时，父母见万德祥机灵，想让他学一门技艺糊口，就为他拜了师。他先学弦子，之后开始背诵大鼓的各种套路段子，什么刀枪赞、英雄赞、风赞、火赞、行军赞、战场赞等等，这是基本功，要想书说得精彩，就得运用进去。说大段贯口，不能气喘，必须一气呵成。学成后再学大鼓书，他学会了《少西唐》《莱芜县》《月命楼》三部小书，后又学会《大隋唐》等大部头。那时东北、内蒙古一带工业发达，煤矿、铁矿、铜矿很多，他就在包头、延边等地厂矿说书跑场子，往往一部书说下来就是几个月。19岁那年，从包头曲艺团调到延边曲艺团。
命运的转折从“文革”开始。团里让他们不要说那些“四旧”的东西，要说革命题材小说，他选的是长篇小说《铁道游击队》。他按照大鼓书的特点熟悉故事，设计悬念，无奈听众对小说都了解，使尽解数也不易吊起他们的胃口，“且听下回分解”便没有了悬疑。不久曲艺团解散，从此告别了专业之路，他只得回老家务农。“文革”时，他的手抄本都烧掉了，令人惋惜。说着，他断断续续来了段定场诗，“大将生来胆气豪，腰横秋水雁翎刀。风吹鼍鼓山河动，电闪旌旗日月高。天上麒麟原有种，穴中蝼蚁岂能逃。”“如今，唱西河大鼓的大板、大背口由于用不到，好多都失传了。”万田芝有些唏嘘。
令人欣慰的是，他的作为京剧票友的外甥女对那些定场诗很感兴趣，表示要记录下来，再跟舅舅学几段西河大鼓。
今年9月份，笔者在大城县见到几位大鼓爱好者，有北李庄村张荣容、旺村镇吴王文村张永达、大尚屯镇闫家务村孙建国、大尚屯镇南北街王俊香、留各庄镇东留各庄村缴苏红、权村镇留各庄桥村齐四明，以及大尚屯镇西窨子头村付胖子。在琴师刘满朋的伴奏下，他们纷纷演唱自己的拿手段子，你来我往，兴致十足，忙活了一个上午。据他们说，如果细细咂摸，西河大鼓更接近乡音，韵味更足，曲调像河边船工喊出的号子，念白更像村头乡亲们拉家常。眼下，大家农闲时凑在一起唱上几段，感觉特别充实。
他们说，以前唱京东大鼓更多些，主要因为“文革”时期，广播里都是董湘昆的《送女儿上大学》，天天跟着哼唱，就学会了，西河大鼓和京东大鼓的鼓板乐器相同。近年来，他们感到跟身边的老艺人学才更系统，也有门派归属感，开始学唱西河大鼓，又拜了省级非遗传承人孙万祥为师学艺。现在和此前不同了，以前学艺是为了糊口，现在人们生活条件好了，就是个爱好，他们说可能融到骨子里了，一天不唱嗓子痒痒。
大城县的张增荣年仅23岁，已接触西河大鼓十多年。她小时候通过父亲接触西河大鼓，耳濡目染地就喜欢上了。学习西河大鼓是父亲去世后，母亲就想让她跟妹妹学西河大鼓，因为母亲喜欢听，她想让母亲开心，也想完成父亲的愿望，就去天津艺术职业学院系统深造，毕业后拜了大城的名家孙万祥为师。最初张增荣在“天桥杯”北京鼓曲擂台赛上获得银奖。说到西河大鼓的魅力，张增荣表示：“西河大鼓讲究字正腔圆，好像民间小调，很有地缘特色，是大平原的土壤培育了它。西河大鼓的美妙就在于它的故事，它的内涵，它的文化底蕴。”
与此前艺人只为糊口不同，纵观当下西河大鼓，它的存在形态呈现出多样性：一是政府支持，通过文化下乡走基层的形式，给他们提供更多的平台，营造氛围。文安县这样的活动比较多；二是由有关曲艺组织开展企业冠名观摩比赛活动，达到开拓视野、提高技艺的效果；三是乡镇农村广大爱好者的闲暇时交流；四是商业演唱，参加农村的红白事活动，此项为数不多。由此来看，西河大鼓作为一项文化遗产，政府加大支持力度是可行之举。
几个月里，看到的一幕幕场景，让人感到欣慰，西河大鼓如今虽属小众，但由于它产生在这片大地上，魅力独具，我们有理由相信，它不会消亡，它后继有人。（廊坊日报 孟德明）
